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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無鞘之劍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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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熄了。

李馬虎的雜貨店,已燒成一片焦土,隔壁那“專賣豬牛羊三獸”的屠戶,和那小面館,災情也同樣慘重。

那條窄巷的木屋,也燒得差不多了。

一些被搶救出來的零星家俱,還雜亂的堆在路旁,幾只破水桶正隨風滾動著,也不知它們的主人是誰?

焦木還是濕淋淋的,火勢顯然剛滅不久,甚至連風中都還帶著焦味。

邊城中的人本來起得很早,現在街上卻看不見人影,想必是因為昨夜救火勞累,現在正蒙頭大睡。

本已荒僻的小鎮,看來更淒涼悲慘。

葉開慢慢地走上這條街,心裏忽然覺得有種負罪的感覺。

無論如何,若不是他,這場火就不會燒起來,他本該提著水桶來救火的。

但昨天晚上,他提著的卻是酒壺。

這一場大火後,鎮上有多少人將無家可歸?

葉開長長嘆息了一聲,不禁想起了那小面館的老板張老實。

張老實真的是個老實人,他不但是這小面館的老板,也是廚子和夥計,所以一年到頭,身上總是圍著塊油膩膩的圍裙,從早上一直忙到天黑,賺來的卻連個老婆都養不起。

但他還是整天笑嘻嘻的,你就算只去吃他一碗三文錢的陽春面,他還是拿你當財神爺一樣照顧。

所以他煮的面就算像漿糊,也從來沒有人埋怨過半句。

現在面館已燒成平地,這可憐的老實人以後怎麽辦呢?

隔壁殺豬的丁老四,雖然也是個光棍,情況卻比他好多了。

丁老四還可以到蕭別離的店裏去喝幾杯,有時甚至還可以在那裏睡一覺。

再過去那家棉花行,居然沒有被燒到,竟連外面掛著的那“精彈棉花,外賣雕漆器皿”的大招牌,也還是完整無缺的。

斜對面還有兩個大招牌!

“清水錦綢細緞。工夫作針。”

“精制紈扇,雨具,自扞伏天絨襪。”

除了蕭別離外,鎮上就數這三家店最殷實,就算被火燒一燒也沒關系。

但他們卻偏偏全都沒有被燒到。

葉開苦笑著,正想找個人去問問張老實他們的消息,想不到卻先有人來找他了。

窄門上的燈籠,居然還是亮著的。

一個人突然從裏面伸出半個身子來,不停地向葉開招手。

這人白白的臉,臉上好像都帶著微笑,正是那綢緞行的老板福州人陳大倌。

鎮上沒有人比他更會做生意,也沒有人比他更不得人緣了。

葉開認得他。

這地方只要是開門做生意的人,葉開已差不多全認得。

他認為沒事的時候找這些人聊聊,總會有些意想不到的收獲。

他現在就想不出陳大倌找他幹什麽?

但他還是走了過去,臉上又故意作出微笑。還沒有開口問他,陳大倌的頭已縮了回去。

門卻開了。

葉開只好走進去,忽然發現他認得的人竟幾乎全在這地方,蕭別離反而偏偏不在。

除了陳大倌外,每個人的臉色都很沈重,面前的桌子上既沒有菜,也沒有酒。

他們顯然不是請葉開來喝酒的。

天色還沒有大亮,屋裏也沒有燃燈,這些人一個個鐵青著臉,瞪著一雙雙睡眠不足的眼睛,態度一點也不友善。

“難道他們已知道那場火是我惹回來的?”

葉開微笑著,幾乎忍不住想要問問他們,是不是想找他來算賬的。

他們的確要找人算賬,只不過要找的並不是他,是傅紅雪。

“自從這姓傅的一來,災禍也跟著他了。”

“他不但殺了人,而且還要放火。”

“火起之前,有個人親眼看見他去找李馬虎的。”

“他到這裏來,為的好像就是要給我們罪受。”

“他若不走,我們簡直活不下去。”

說話的人除了陳大倌和棉花行的宋老板外,就是丁老四和張老實,這一向不大說話的老實人,今天居然也開了口。

每個人提起傅紅雪,都咬牙切齒的,好像恨不得咬下他一塊肉。

葉開靜靜地聽著,等他們說完了,才淡淡問道:“各位準備對他怎麽樣呢?”

陳大倌嘆了口氣,道:“我們本來準備請他走的,但他既然來了,當然不肯就這樣一走了之,所以……”

葉開道:“所以怎麽樣?”

張老實搶著道:“他既然要我們活不下去,我們也要他活不下去。”

丁老四一拳重重的打在桌上,大聲道:“我們雖然是安分良民,但惹急了我們,我們也不是好惹的。”

宋老板捧著水煙袋,搖著頭道:“狗急了也會跳墻,何況人呢?”

葉開慢慢地點了點頭,好像覺得他們說的話都很有道理。

陳大倌又嘆了口氣,道:“我們雖然想對付他,只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

宋老板嘆了口氣,道:“像我們這些老實人,當然沒法子和殺人的兇手去拼命。”

陳大倌道:“幸好我們總算還認得幾個有本事的朋友。”

葉開道:“你說的是三老板?”

陳大倌道:“三老板是有身份的人,我們怎麽敢去驚動他?”

葉開皺了皺眉,道:“除了三老板外,我倒想不出還有誰是有本事的人了。”

陳大倌道:“是個叫小路的年輕人。”

葉開道:“小路?”

陳大倌道:“這人雖年輕,但據說已是江湖中第一流的劍客。”

宋老板悠然道:“據說他在去年一年裏,就殺了三四十個人,而且殺的也都是武林高手。”

張老實咬著牙,道:“像他這種殺人的兇手,就得找個同樣的人來對付他。”

陳大倌道:“這就叫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葉開沈吟著,忽然問道:“你們說的小路,是不是道路的路?”

陳大倌道:“不錯。”

葉開道:“是不是路小佳?”

陳大倌道:“就是他。”

宋老板慢慢地吐出口氣,道:“葉公子莫非也認得他?”

葉開笑了笑,道:“我聽說過,聽說他的劍又狠又快。”

宋老板也笑了,道:“這兩年來,江湖中沒有聽說過他的人,只怕不多。”

葉開道:“的確不多。”

宋老板道:“聽說連昆侖山的神龍四劍,和點蒼的掌門人都已敗在他的劍下。”

葉開點點頭,說道:“宋老板好像對他的事熟悉得很。”

宋老板又笑了笑,悠然道:“好教葉公子得知,這位了不起的年輕人,就是我一門遠親的大少爺。”

葉開道:“他來了?”

宋老板道:“總算他還沒有忘記我這個窮親戚,前兩天才托人捎了信來,所以我才知道他就在這附近。”

丁老四搶著道:“所以昨天晚上我們已找人連夜趕去請他來了。”

宋老板道:“若是沒有意外,今天日落之前,他想必就能趕到這裏。”

張老實捏緊拳,恨恨道:“那時我們就得要傅紅雪的好看了。”

葉開聽著,忽又笑了笑,道:“這件事各位既已決定,又何必告訴我?”

陳大倌笑道:“葉公子是個明白人,我們一向將葉公子當做自己的朋友。”

他好像生怕葉開會說出難聽的話,所以趕緊又接著道:“但我們也知道葉公子對那姓傅的一向不錯。”

葉開道:“你們是不是怕我又來多管閑事?”

陳大倌道:“我們只希望葉公子這次莫要再照顧他就是。”

張老實道:“我是個老實人,只會說老實話。”

葉開道:“你說。”

張老實道:“你最好能幫我們的忙殺了他,你若不幫我們,至少也不能幫他,否則……”

葉開道:“否則怎麽樣?”

張老實站起來,大聲道:“否則我就算打不過你,也要跟你拼命。”

葉開大笑,道:“好,果然是老實話,我喜歡聽老實話。”

張老實大喜道:“你肯幫我們?”

葉開道:“我至少不幫他。”

陳大倌松了口氣,賠笑道:“那我們就已感激不盡了。”

葉開道:“我只希望路小佳來的時候,你們能讓我知道。”

陳大倌道:“當然。”

葉開嘆息著,喃喃道:“我實在早就想看看這個人了,還有他那柄劍……”

突聽一人道:“據說他那柄劍也很少給人看的。”

這是蕭別離的聲音。

他的人還在樓梯上,聲音已先傳了下來。

葉開擡起頭,笑了笑,道:“他的劍是不是也和傅紅雪的刀一樣?”

蕭別離也在微笑著,道:“只有一點不同。”

葉開道:“哪一點?”

蕭別離道:“傅紅雪的刀還殺三種人,他的劍卻只殺一種。”

葉開道:“只殺哪種人?”

蕭別離道:“活人!”

他慢慢地走下樓,蒼白的臉上帶著種慘淡的笑容,接著道:“他和傅紅雪不同,在他看來,世上只有兩種人,活人和死人。”

葉開道:“只要是活人他都殺?”

蕭別離嘆了口氣,道:“至少我還未聽說他劍下有過活口。”

葉開也嘆了口氣,道:“現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了。”

蕭別離道:“什麽事?”

葉開說道:“不知道是他的劍快,還是傅紅雪的刀快?”

這件事也正是每個人都想知道的。

陽光已升起。

鎮上的地保趙大,正在指揮著他手下的幾個兄弟清理火場。

屋子裏的人都已走出來,站在屋檐下看著,發表著議論。

蕭別離和葉開卻還留在屋子裏。

葉開從窗口看著外面的人,微笑道:“想不到趙大做事倒很賣力。”

蕭別離道:“他當然應該賣力。”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鎮上人人都知道李馬虎並不馬虎,他幹了十來年,據說已存下上千兩的銀子。”

葉開沈吟著,道:“銀子是燒不化的。”

蕭別離道:“他也沒有後人。”

葉開道:“所以只要能找得出來那些銀子來,就是地保的。”

蕭別離笑道:“難怪他們都說你是個明白人。”

葉開道:“他們說的話你全都聽見了?”

蕭別離嘆道:“這些人說起話來,好像就生怕別人聽不見。”

葉開道:“這就難怪你睡不著了,我本來還以為有人陪你在樓上喝酒哩。”

蕭別離目光閃動,道:“你以為是丁求。”

葉開笑了笑,拉開張椅子坐下去。

蕭別離道:“你想找他?”

葉開道:“說老實話,我真正想要找的人就是傅紅雪。”

蕭別離道:“你不知道他在哪裏?”

葉開道:“你知道?”

蕭別離想了想,道:“他當然不會離開這地方。”

葉開笑道:“只怕連鞭子都趕不走。”

蕭別離道:“但他在這裏卻已很難再找得到歡迎他的人。”

葉開道:“看來的確不容易。”

蕭別離沈吟著,緩緩道:“只不過有些地方既沒有主人,門也從不關的。”

葉開道:“譬如說哪些地方?”

蕭別離道:“譬如說,關帝廟……”

葉開的眼睛跟著亮了,忽然站起來,道:“我最佩服的人就是這位關夫子,早該到他廟裏去燒幾根香了。”

蕭別離淡淡笑道:“最好少燒幾根,莫要燒著了房子。”

葉開也笑了笑,道:“幸好關夫子一向不開口的,否則倒真有這種可能。”

燒焦了的屍骨已清理出來,銀子卻還沒有消息。

趙大已歇下來,正用大碗在喝著水,大聲地吆喝著,叫他手下的弟兄別偷懶。

銀子若找出來,大家全有一份的。

葉開走過去,站在他旁邊看著,忽然悄悄道:“聽說有些人總是喜歡將銀子埋在鋪底下的。”

趙大精神為之一振,道:“對,我早該想到這種地方了。”

他好像這才發覺說話的人是葉開,立刻又回頭笑道:“若是找到了,葉公子你在這地方的酒賬全算我趙大的。”

葉開道:“那倒不必,我只希望你能照顧照顧這個死人,替他們弄兩口薄皮棺材。”

趙大道:“棺材是現成的,而且用不著花錢買。”

葉開道:“哦,這裏居然有不要錢的棺材,我倒從未聽說過。”

趙大笑道:“公子你莫非忘了,前天豈非有人送了好幾副棺材來?”

葉開眼睛又亮了,卻又問道:“棺材豈非是要送到萬馬堂的?”

趙大悄悄道:“這兩天三老板正在走黴運,誰敢把棺材往那裏送?”

葉開道:“棺材呢?”

趙大道:“本來就堆在後面的空地上,昨天起火的時候,我才叫人移到關帝廟去了,只便宜了這兩天死的人,每人都可以落一口。”

葉開笑道:“看來這兩天死在這裏的人,倒真是死對了地方。”

趙大卻嘆了口氣,道:“但沒死的人待在這種窮地方,卻真是活受罪。”

葉開道:“誰說這地方窮,說不定那邊就有上千兩的銀子在等著你去拿哩。”

趙大大笑,道:“多謝公子吉言,我這就去拿。”

他卷起衣袖,趕過去,忽又回過頭,道:“公子你若在這裏有什麽三長兩短,我趙大一定選口最好的棺材給你。”

葉開看著他走開了,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過了很久,才苦笑著,喃喃道:“看來這小子倒真他媽的夠朋友。”

這條街雖然是這地方的精華,這地方卻當然不止這麽樣一條街!

走出這條街往左轉,屋子就更簡陋破爛,在這裏住的不是牧羊人,就是趕車洗馬的,那幾個大老板店裏的夥計,也住在這裏。

一個大肚子的婦人,正蹲在那裏起火。

她背上背著個孩子,旁邊還站著三個,一個個都是面有菜色,她自己看來更已憔悴蒼老得像是老太婆。

葉開暗中嘆了口氣──為什麽越窮的人家,孩子偏偏越多呢?

是不是因為他們沒錢在晚上點燈,也沒別的事做。

無論如何,人越窮,孩子越多,孩子越多,人就更窮,這好像已成了條不變的定律。

葉開忽然覺得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卻又想不出什麽方法來讓別人少生幾個孩子。

但他相信,這問題以後總有法子解決的。

再往前面走不多遠,就可以看到那間破落的關帝廟了。

廟裏的香火並不旺,連關帝老爺神像上的金漆都已剝落。

大門也快塌了,棺材就堆在院子裏,院子並不大,所以棺材只能疊起來放。

廟裏的神案倒還是完整的,若有個人睡上去,保證不會垮下來。

因為現在就有個人睡在上面。

一個臉色蒼白的人,手裏緊緊握著柄漆黑的刀,一雙發亮的眼睛,正在瞪著葉開。

葉開笑了。

傅紅雪卻沒有笑,冷冷的瞪著他,道:“我說過,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

葉開道:“我聽你說過。”

傅紅雪道:“你為什麽又來找我?”

葉開道:“誰說我是來找你的?”

傅紅雪道:“我。”

葉開又笑了。

傅紅雪道:“這地方只有兩個人,一個活人,一個木頭人,你來找的總不會是木頭人。”

葉開道:“你說的是關夫子?”

傅紅雪道:“我只知道他是個木頭人。”

葉開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從來不會尊敬別人,但至少總該對他尊敬的。”

傅紅雪道:“為什麽?”

葉開道:“因為……因為他已成神。”

傅紅雪冷笑道:“他是你的神,不是我的。”

葉開道:“你從不信神。”

傅紅雪道:“我信的不是這種人,也想不出他做過什麽值得我尊敬的事。”

葉開道:“他至少沒有被曹操收買,至少沒有出賣朋友。”

傅紅雪道:“沒有出賣朋友的人很多。”

葉開道:“但你總該知道……”

傅紅雪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只知道若不是他的狂妄自大,蜀漢就不會亡得那麽快。”

葉開嘆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你為什麽不尊敬他了。”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因為別人都尊敬他,你無論做什麽事,都一定要跟別人不同。”

傅紅雪忽然翻身掠起,慢慢地走了出去。

葉開道:“你這就走?”

傅紅雪冷冷的道:“這裏的俗氣太重,我實在受不了。”

葉開嘆道:“一個人若要活在這世上,有時就得俗一點的。”

傅紅雪道:“那是你的想法,隨便你怎麽想,都跟我沒關系。”

葉開道:“你怎麽想?”

傅紅雪道:“那也跟你沒關系。”

葉開道:“難道你不準備在這世界上活下去?”

傅紅雪道:“我根本就沒有在你這世界上活過。”

他沒有回頭。

葉開看不見他的臉,卻看見他握刀的手突然握得更緊。

只可惜無論他如何用力,也握不碎心裏的痛苦。

葉開看著他,緩緩道:“無論你怎麽想,總有一天,你還是會回到這世界來的,因為你還是要活下去,而且非活下去不可。”

傅紅雪似已聽不見這些話,他左腳先邁出一步,僵直的右腿才跟著拖過去。

葉開看著他的腿,目中忽又露出了憂慮之色。

縱然他的刀能比路小佳的劍快,但是這條腿……

傅紅雪已走出了院子。

葉開並沒有留他,也沒有提起路小佳的事。

路小佳至少還有兩三個時辰才能來,他不願讓傅紅雪從現在一直緊張到日落時。

他到這裏本來就不是為了警告傅紅雪。

他為的是院子裏的棺材。

棺材本來是全新的,漆得很亮,現在卻已被碰壞了很多地方,有些甚至已經被燒焦。

若不是趙大突然心血來潮,這些棺材只怕也已被那一把火燒光。

也許那放火的人本就打算將這些棺材燒了的。

葉開撿了一大把石子,坐在石階上,將石子一粒粒往棺材上擲過去。

石子打中棺材,就發出“咚”的一響。

這棺材是空的。

但等到他擲出的第八粒石子打在棺材上時,聲音卻變了。

這口棺材竟好像不是空的。

棺材裏有什麽?

空棺材固然比較多,不空的棺材居然也有好幾口。

葉開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竟走過去將這幾口棺材搬出來。

他為什麽突然對空棺材發生了興趣。

打開棺蓋,裏面果然不是空的。

棺材裏竟有個死人。

除了死人,棺材裏還會有什麽?

棺材裏有死人,本不是件奇怪的事。

但這死人竟赫然是剛才還在跟他說過話的張老實。

他靜靜地躺在棺材裏,身上那塊油圍裙總算已被脫了下來。

這辛苦了一輩子的老實人,現在總算已安息了

但他剛才明明還在鎮上,身上明明還系著那塊油圍裙,現在怎麽已躺在棺材裏。

更奇怪的是,陳大倌、丁老四、宋老板,和街頭糧食行的胡掌櫃,居然也都在棺材裏。

這些人剛才明明也都在鎮上的,怎麽會忽然都死在這裏?

是什麽時候死的?

摸摸他們的胸口,每個人都已冰冷僵硬,至少已死了十來個時辰。

他們若已死了十來個時辰,剛才在鎮上和葉開說話的那些人又是誰呢?

葉開看著這些屍身,臉上居然沒有驚奇之色,反而笑了,竟似對自己覺得很滿意。

難道這件事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人既然死了,當然有致命的原因。

葉開將這些人的致命傷痕,很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忽然將他們全都從棺材裏拖了出來,藏到廟後的深草中。

然後他就將這幾口棺材,又擺回原來的地方。

他自己卻還是不肯走,居然掠上屋脊,藏在屋脊後等著。

他在等誰?

他並沒有等多久,就看到一騎自草原上急馳而來,馬上人衣衫華麗,背後駝峰高聳,竟是“金背駝龍”丁求。

丁求當然沒有看見他,急馳到廟前,忽然自鞍上掠起,掠上墻頭。

棺材仍還好好地放在院子裏,並不像被人動過的樣子。

丁求四下看了一眼,附近也沒有人影。

這正是放火的好機會。

於是他就開始放火。

放火也需要技巧的,他在這方面竟是老手,火一燃起,就燒得很快。

將這些棺材帶來的人是他,將這些棺材燒了的人也是他。

他為什麽要辛辛苦苦將這些棺材帶來,又放火燒了呢?

太陽已升得很高了,但距離日落卻還有段時候。

葉開已回到鎮上來。

他不能不回來,他忽然發覺自己餓得簡直可以吞下一匹馬。

關帝廟的火已燒了很久,現在火頭已小,猶在冒著濃煙。

“關帝廟怎麽會燒起來的?”

“一定又是那跛子放的火。”

“有人親眼看見他睡在廟裏的神案上。”

一堆人圍在火場前議論紛紛,其中赫然又有陳大倌、丁老四和張老實。

葉開卻一點也沒有覺得奇怪,好像早已算準會在這裏看到他們。

但他卻沒有想到會看見馬芳鈴。

馬芳鈴也看見了他,臉上立刻露出很奇怪的表情,似乎正在考慮,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跟他打招呼。

葉開卻已向她走了過去,微笑著道:“你好。”

馬芳鈴咬著嘴唇,道:“不好。”

她今天穿的不是一身紅,是一身白,臉色也是蒼白的,看來竟似瘦了很多。

難道她竟連著失眠了兩個晚上?

葉開眨了眨眼,又問道:“三老板呢?”

馬芳鈴瞪著眼,道:“你問他幹什麽?”

葉開道:“我只不過問問而已。”

馬芳鈴道:“用不著你問。”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那麽我就不問。”

馬芳鈴卻還是瞪著眼,道:“我倒要問問你,你剛才到哪裏去了?”

葉開又笑了,道:“我既然不能問你,你為什麽要問我?”

馬芳鈴道:“我高興。”

葉開淡淡道:“我也很想告訴你,只可惜男人做的事,有些是不便在女人面前說的。”

馬芳鈴咬了咬嘴唇,恨恨道:“原來你做的都是些見不得人的事。”

葉開道:“幸好我還不會放火。”

馬芳鈴道:“放火的是誰?”

葉開道:“你猜呢?”

馬芳鈴道:“你看見那姓傅的沒有?”

葉開道:“當然看見過。”

馬芳鈴道:“幾時看見的?”

葉開道:“好像是昨天。”

馬芳鈴瞪著他,狠狠地跺了跺腳,蒼白的臉已氣紅了。

陳大倌想了想,忽然道:“不知他會不會去找三老板……”

馬芳鈴冷笑道:“他找不著的。”

陳大倌道:“為什麽?”

馬芳鈴道:“因為連我都找不著。”

三老板怎麽會忽然不見了呢?到哪裏去了?

有人正想問,但就在這時,已有一陣馬蹄聲響起,打斷了他們的話。

一匹油光水滑,黑得發亮的烏騅馬,自鎮外急馳而來。

馬上端坐個鐵塔般的大漢,光頭、赤膊,黑緞繡金花的燈籠褲,倒趕千層浪的綁腿,搬尖大灑鞋,一雙手沒有提韁,卻抱著根海碗粗的旗桿。

四丈多高的旗桿上,竟還站著個人。

一個穿著大紅衣裳的人,背負著雙手,站在桿頭,馬跑得正急,他的人卻紋絲不動,竟似比站在平地上還穩些。

葉開只擡頭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嘆了口氣,喃喃道:“他來得倒真早。”

烏騅馬急馳入鎮,每個人都不禁仰起了頭去看,顯得又是驚奇,又是歡喜。

每個人都已猜出來這人是誰了。

突然間,健馬長嘶,已停下了腳。

紅衣人還是背負著雙手,紋絲不動地站在長桿上,仰著臉道:“到了麽?”

光頭大漢立刻道:“到了。”

紅衣人道:“有沒有人出來迎接咱們?”

光頭大漢道:“好像有幾個。”

紅衣人道:“都是些什麽樣的人?”

光頭大漢道:“看起來倒都還像個人。”

紅衣人這才點了點頭,喃喃道:“今天的天氣真不錯,倒真是殺人的天氣。”

葉開笑了,微笑著道:“只可惜在那上面只能殺幾只小鳥,人是殺不到的。”

紅衣人立刻低下頭,瞪著他。

從下面看上去,也可以看得出他是個很漂亮的年輕人,一雙眸子更亮如點漆。

他高高在上,瞪著葉開,厲聲道:“你剛才在跟誰說話?”

葉開道:“你。”

紅衣人道:“你知道我是什麽人?”

葉開道:“莫非你就是殺人不眨眼的路小佳?”

紅衣人冷笑道:“總算你還有些眼力。”

葉開笑道:“過獎。”

紅衣人道:“你是什麽人?”

葉開道:“我姓葉。”

紅衣人道:“他們請我到這裏來殺的人,是不是就是你?”

葉開道:“好像不是。”

紅衣人嘆了門氣,冷冷道:“可惜。”

葉開也嘆了口氣,道:“實在可惜。”

紅衣人道:“你也覺得可惜?”

葉開道:“有一點。”

紅衣人道:“我殺了那人後,再來殺你好不好?”

葉開道:“好極了。”

他居然好像真覺得很愉快的樣子。

紅衣人仰起臉。冷冷道:“誰說他看起來像個人的,真是瞎了眼睛。”

光頭大漢道:“是,奴才是瞎了眼睛。”

紅衣人道:“這裏是不是有個姓陳的?”

陳大倌立刻揖身道:“就是在下。”

紅衣人道:“你找我來殺的人呢?”

陳大倌賠笑道:“路大俠來得太早了些,那人還沒有到。”

紅衣人沈下了臉,道:“去叫他來,讓我快點殺了他,我沒空在這裏等。”

聽他說話的口氣,就好像能死在他手裏本是件很榮幸的事,所以早就該等在這裏挨宰。

連陳大倌聽了都似也覺得有些哭笑不得,又賠著笑道:“路大俠既然來了,為何不先下來坐坐?”

紅衣人冷冷道:“這上面涼快……”

一句話未說完,突聽“哢嚓”一聲,海碗般粗的旗桿,竟突然斷了。

紅衣人雙臂一振,看來就像是只長著翅膀的紅蝙蝠,盤旋著落下。

每個人的眼睛都已看直了,馬芳鈴竟突然拍手道:“好輕功……”

她剛說完這三個字,就發現這紅衣人已落在她面前,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冷冷道:“你又是什麽人?”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

馬芳鈴的臉卻似已有些發紅,垂下頭道:“我……我姓馬。”

又是“砰”的一聲,斷了的半截旗桿,這時才落下來,打在屋脊上,再掉下來眼看著就要打中好幾個人的頭。

誰知那大漢竟竄過來,用光頭在旗桿上一撞,竟將這段旗桿撞出去四五丈,遠遠拋在屋脊後。

馬芳鈴又忍不住嫣然一笑,道:“這個人的頭好硬啊。”

紅衣人道:“你的頭最好也跟他一樣硬。”

馬芳鈴眨了眨眼,道:“為什麽?”

紅衣人道:“因為還有那半截旗桿,馬上就要敲到你頭上來了。”

馬芳鈴怔住。

紅衣人沈著臉道:“這旗桿怎麽會忽然斷了的?難道是你搞的鬼?我一看見你,就知道你不是什麽好東西。”

馬芳鈴的臉又通紅,這次是氣紅的,她手裏還提著馬鞭,忽然一鞭向紅衣人抽了過去。

馬大小姐幾時受過人家這樣的氣。

誰知紅衣人一伸手,就將鞭梢抓住,冷笑道:“好呀,你膽子倒真不小,竟敢跟我動手。”

他的手往後一帶,馬芳鈴就身不由主向這邊跌了過來,剛想伸手去摑他的臉,但這只手一伸出來,也被他抓住。

馬芳鈴連脖子都已漲紅,咬著牙道:“你……你放不放開我?”

紅衣人道:“不放。”

馬芳鈴道:“你想怎麽樣?”

紅衣人道:“先跪下來給我磕三個頭,在地上再爬兩圈,我就饒了你!”

馬芳鈴叫了起來,道:“你休想。”

紅衣人道:“那麽你也休想要我放了你。”

馬芳鈴咬著牙,跺腳道:“姓葉的,你……你難道是個死人?”

葉開嘆了口氣,悠悠道:“這裏的確有個死人,但卻不是我。”

馬芳鈴恨恨道:“不是你是誰?”

葉開笑了笑,卻擡起了頭,看著對面的屋脊,道:“旗桿明明是你打斷的,你何苦要別人替你受罪。”

大家都忍不住跟著他看了過去,屋頂上空空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但屋檐後卻忽然有樣東西拋了出來,“噗”的掉落地上,竟是個花生殼。

過了半晌,又有樣東西拋出來,卻是個風幹了的桂圓皮。

紅衣人的臉色竟似變了,咬著牙道:“好像那個鬼也來了。”

光頭大漢點點頭,突然大喝一聲,跳起七尺高,掄起了手裏的半截旗桿,向屋檐上打了過去。

只聽風聲虎虎,整棟房子都像是要被打垮。

誰知屋檐後後突然飛出道淡青色的光芒,只一閃,旗桿竟又斷了一截。

光頭大漢一下子打空,整個人都栽了下來,重重的摔在地上。

那截被削斷了的旗桿,卻突然彈起,再落下。

屋檐下又有青光閃了閃。

一截三尺多長的旗桿,竟然又變成了七八段,一片片落了下來。

每個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葉開又嘆了口氣,喃喃道:“好快的劍,果然名不虛傳。”

紅衣人卻用力跺了跺腳,恨恨道:“你既然來了,為什麽還不下來?”

屋檐後有個人淡淡道:“這上面涼快。”

紅衣人跳起來,大聲道:“你為什麽總是要跟我作對。”

這人道:“你為什麽總是要跟別人作對?”

紅衣人道:“我跟誰作對?”

這人道:“你明明知道旗桿不是這位馬姑娘打斷的,為什麽要找她麻煩?”

紅衣人道:“我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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